秋风白天也吹得窗户响时,真姐儿房中是全部换上过冬的摆设和锦帘。一早起来,赵赦让人送来田地帐册给她看。离明年大婚渐近,云家也为她备下不少嫁妆,也是让人一一送来给她过目。
    正坐在榻上看一本本帐本子,外面丫头回话:“陆姑娘来了。”真姐儿抬一抬头,坐正了,对外面道:“请。”
    陆姑娘进来,身上穿着一件新的宝蓝色曲水纹衣服,笑吟吟道:“你在作什么?”见真姐儿头上梳着双丫髻,忙道:“这个髻儿倒也有趣。”真姐儿抚一把头发,笑得赧然:“这是宫中新出来的。”
    不知道哪一位夫人的发明,大家看着好,一起跟着梳。真姐儿让陆姑娘坐在身边,见她是薄棉的袄子,就问道:“今天外面有这么冷?”
    陆姑娘又要侧目时,真姐儿才一笑道:“我一早起来,还没有出去过。”陆姑娘对着绣着流云百福榻上的小桌子看看,明了地道:“是老祖母给你备的嫁妆。”陆姑娘邀一下功:“有两件家具,还是我帮着相看的。”
    “那多谢了,”真姐儿不想和她多说嫁妆的事情。自从上次知道陆姑娘对自己起了“名声”上的疑心,真姐儿对于一切奢侈能不说的全不说。
    让红笺进来帮着把小桌子上东西收走,真姐儿问陆姑娘:“专门来看我?”陆姑娘又脸飞红起来:“是有事。”
    像是她进来,从来是有事的。
    真姐儿也很明白,对着房中的绿管看看,绿管一笑出去。真姐儿再往身后窗下看看,有心的话这里也能听到,不过不在自己眼前总是好过一些。
    她笑眯眯:“又是厨娘挑剔?”陆姑娘未语脸先红,先来上一句抱怨:“我要是实说,怕你不肯告诉我。”
    “是我知道的,我才能告诉你。”真姐儿滴水不漏,天知道你要说什么。
    陆姑娘对着她白玉一样的面庞看看,再看看她今天头上的一个累丝珠凤,突然低下头,不说话了。真姐儿急了,她打起一腔精神来听话,这一位起了个头,下面没有了。
    “是我能帮的,我就告诉你。”真姐儿说过,陆姑娘含羞开了口:“听说王爷有姨娘?”真姐儿愕然:“有。”
    陆姑娘尽量平心静气地问道:“那你们在一起,是怎么样?”真姐儿微笑:“你就说你家的姨娘是怎么对你的?”
    “那还不是我的家。”陆姑娘较一下真,真姐儿抿着嘴儿笑:“是你以后的家,有几个姨娘,人好不好,生得俊不俊?”
    一下子能这么八卦,真姐儿也有些佩服自己。果然女人虽然穿越了,八卦还是不变的。
    陆姑娘迟疑,拉一拉身上衣服:“这件衣服,是她给我的。”真姐儿溜圆了眼睛,这还是一位有钱的姨娘。她也迟疑着问出来:“为什么要送你?”
    “昨天说有雪,她就送给了我。”陆姑娘说过,真姐儿开始乱猜:“嫌你穷,”陆姑娘有些脸发白,真姐儿歉意地笑过,再措词过开始猜:“别有心思?”陆姑娘点一点头:“反正觉得不对。哪里不对,弄不明白。”
    真姐儿笑着道:“最多是说起来不好听罢了。”未来的正室得了小妾一件衣服,然后狐疑:“你为什么要穿?”
    “因为……他说这颜色好看。”陆姑娘说过,真姐儿开始往下理,对着坐在对面的她看过,果然今天这衣服抬她的肤色,衬得陆姑娘雪一般的白。她本来就是五官端正的一个青春少女,被这新衣服衬得更显光彩。
    真姐儿还在晕乎乎中:“好看?不是挺好。”陆姑娘有些急躁:“就知道你要说,这不是挺好。”真姐儿随口忽悠一句:“老子说无为而治,我这是无为呢。”赶快回归正题,渐有些明白:“你好看了,后来呢?”
    “昨天早上我给他送茶去,”陆姑娘说过,真姐儿稍有些不安,想一想自己也给赵赦倒过茶倒过水,这就安然的多,往下接着听。
    陆姑娘到这里,才一下子说出来:“他那眼睛,就在我身上瞟来瞟去。然后他走过来……”以下全省略了。真姐儿眼珠子转几转,确定陆姑娘不是又有影射自己的心,才接下去问道:“后来,你走开了,然后他不喜欢你。”
    “从昨天到现在,他见到我全是正色,不像以前还会笑一笑。”陆姑娘心慌慌地问真姐儿:“你说她这件衣服,给的奇怪吧?难道有咒语在上面?”
    真姐儿想笑不敢笑的样子,不想这家人家里,居然有这样的一个姨娘。她和陆姑娘四目相对,陆姑娘是无奈,真姐儿是想笑。
    “要是你们家的姨娘这样做,你会如何?”陆姑娘低声问出来,真姐儿想想,首先第一个,赵赦他肯定不答应。韦姨娘现在还在家里呆着不许她进来,陈姨娘开始多想争风,现在家里养病是不肯进来。
    余下的那两位施姨娘和水姨娘,全部是见到一脸笑。真姐儿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是见人一脸笑,和她们差不多。可见赵赦的“魅力”不小,不,正确来说,是“威力”。
    “真姐儿?”陆姑娘见她神飞飞,喊了她一声。真姐儿赶快回魂,对陆姑娘绽开笑脸:“京里没有姨娘,封地上倒有,不过平时也不怎么见的。你知道,我要念书。”
    陆姑娘恍然大悟:“原来你看书,是为着少见她们。”真姐儿趁她不注意窃笑一下,再回道:“也不全是,先生要查功课。不过总之,我们三、两天才见一回。是我赏她们东西的多。”
    这句话说出来,陆姑娘先没有想到自己的难过,而是同情真姐儿一下:“你得花多少冤枉钱。你妈让我赏她,我想想我的钱来得不容易,所以我不肯给。”
    真姐儿认真的点头算是附合:“就是,你算是自已能挣钱的一个人。”陆姑娘微有得色:“可不是,所以呀,她要花就让她花吧,我可不花。”真姐儿奉承她一句:“你说得对。”
    接下来的谈话,一直在陆姑娘如何如何能干之中。到陆姑娘走,对着她重新有神采的面庞,真姐儿笑一笑,让她开心了不是。真姐儿想想自己算是寄人篱下,自己尚且不卜未来,去管别人的闲事,就叫多管闲事。
    红笺重新进来,手里托着几件金首饰:“这是进宫的首饰才炸了来的,姑娘看看,这颜色新吧?”再劝真姐儿:“要睡就睡到床上去,这么歪着容易受凉。”真姐儿道谢过,坐正了扶着小桌子,眼珠子滴溜溜转。
    刚才送走陆姑娘,此时不能不想到陆姑娘的话。
    这个剧情真不错,陆姑娘那性子有些梗,再说自占身份,成亲前当然不会有什么亲密举动。男人心性,当然多少觉得她有些清高,就算是想到陆姑娘是自重,旁边再有人挑唆挑唆,一些嫌隙就能形成。
    一个小官儿家的姨娘,居然有这样的手段。真姐儿微微一笑,古人,历来是人才备出。因为大家庭居多,纳妾制度合理,这样的人才应运而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有环境,就有滋生物。
    陆姑娘拿自己当一个出主意的人,真姐儿含笑,在这王府里还不知道我以后要遇到什么样的人呢。
    把危机扼杀在摇篮里?真姐儿想想赵赦的英俊面庞,先摇一摇头,真是难度大。起来往外面去,对正和小丫头说话的绿管道:“我去看姨妈,起风了是不是,给我拿件外衣。”
    绿管取来一件鹅黄色的薄披风给真姐儿披着,再喊一个人一起跟着真姐儿出来。院中秋风稍起,叶子就有几片纷落,再带来一阵阵的菊花香。
    行到老夫人房外,见满院菊花更开得好。都是碗口大,又高又繁多。真姐儿心中不快消去不少,喜笑颜开进来见赵老夫人。
    “送去的东西都看完了,”赵老夫人见到真姐儿也喜欢:“放你一天假,就是让你看个仔细。过来吧,明儿有请客的,咱们一起去。”
    真姐儿看一看,却是一家也在京里做官的亲戚。早几天就听说过,真姐儿还是装作不知道的问出来:“是什么喜事情?”
    “他的如夫人生了一对双胞,”赵老夫人满含笑意的眼睛在真姐儿身上扫过。真姐儿先思忖一下,对赵老夫人笑容满面地道:“像是他今年又娶一个,怎么去年的有了孩子?”
    赵老夫人笑呵呵:“他们家人多人丁旺,咱们家呀,我就只有你表哥一个,所以冷清。”真姐儿微微笑,欠欠身子道:“人多,是热闹些。”
    把这话岔开,真姐儿陪着赵老夫人有说有笑讲了一会儿去做客送什么,在这里用过午饭才出来。
    出来心里更是闷闷,不觉得身上被秋风吹得寒,只是觉得心头一点,就堵在那里。绿管不明白,出主意道:“想是在房里闷久了,王爷又买了好些菊花摆着给人赏,这是中午一定没有人,咱们也去看一看。”
    真姐儿暂时也不想回房,遂带着她们去看花。花摆在赵赦书房中,近中午赵赦不在,当值的只有几个小厮守着。
    见真姐儿进来,小厮们忙出来两个,引着她去看花。见上百盆菊花摆在一处,中间只留着几条行路的小径。真姐儿漫漫花丛中心喜,对绿管道:“取剪刀来,我剪几枝带回去。”绿管去取剪刀,另一个丫头对真姐儿殷勤道:“我去取水瓶来。”真姐儿正想一个人逛逛,对她道:“好,我正想要一个瓶来插花。”
    小丫头也去了,小厮们在廊下离得远远的笑看着。
    行到看花处,不想花中又有人。郁新匆忙回避不及,或许他心里不想回避,见真姐儿过来,早匍匐于地,颤声道:“晚生郁新有礼。”
    真姐儿也吃了一惊,不想这花中还有别人。几丛高而大的菊花挡住她的一些神情,真姐儿看看小厮们没有注意到。忙面色如常,转身要避开。
    “姑娘请留步,”郁新是天天早来晚走,总算今天又见到一面,忙对着真姐儿急匆匆地道:“姑娘可知道伍家的女儿要给王爷?”
    听过心中一凛的真姐儿慢慢停下脚步。本来她混沌着算是没烦恼,陆姑娘来打破这混沌,真姐儿又去问过赵老夫人口风,是盼着家中热闹的人。她只能哀叹一声全是古人,出来自己闷闷不乐。
    其实她很想听,很想知道。可是赵赦这里,王府这里,有谁会主动对她说这些。陆姑娘还能听几句难听话,真姐儿在家里听到的全是奉承话。
    此时这个莫名的书生嘴里骤然说出来,真姐儿沉思一下,举步又要走,郁新又急急低声道:“王爷这几天要去相看。”这话让真姐儿留住脚步,装着看花问出来:“哪一天?”郁新见她回话,心中大喜:“等我打听了来,再告诉姑娘,反正就是这几天。庞大人做媒,来对王爷说的。”
    真姐儿一下子想起来,去观音院那天来见赵赦的,就是一位庞大人。难怪自己在那里遇到伍琉兰,伍家的人那一天,或许是先相过赵赦。
    在这里停顿这么几步,再看花丛外,是绿管和小丫头一前一后匆匆走来。这里多了一个人,肯定是藏不住。真姐儿看看伏在地上的郁新,走动几步,略提高声音训斥道:“秀才,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回避?”小厮们听到这样说话,急赶来都是笑:“原来是郁先生,你还在这里?”再对侧着身子站着的真姐儿回道:“姑娘不要惊吓,这是新来投王爷的书生。”
    真姐儿答应一声:“我知道了。”转身往花丛外走,又遇到赵赦神采奕奕,不慌不忙地大步走进来。见真姐儿在,赵赦也是笑:“正在想下午让人请你来看花,不想你自己来了。”过来携起真姐儿的手:“来,重新陪表哥看一回。”
    真姐儿“扑哧”一笑:“表哥,你这算是陪我。我见你不在,本来要走,是还没有看好。”赵赦看看绿管手中的小金剪刀,再看看小丫头手中空着的花瓶,悠然地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看好,要花是不是,来,咱们剪花去。”
    见郁新垂手立于一旁,赵赦自他进来,还是第一次单独见他。还记得他的名字,王爷也是客气地:“郁先生,好花让你看了,做诗来。”就丢下他,带着真姐儿去剪花了。
    郁新装着想诗,微微抬头看那走在王爷身边的少女,正在花丛中格格轻笑:“要那一枝,就是表哥身边那朵红色的。”秋风吹动,满园菊香中,郁新看得愣了神。想到上午自己听到几位先生说的话,心中又恨上王爷。
    这样一位玉也似的姑娘伴着,他为何还要订别人?郁新满腹抱怨。他是得不到真姐儿的人,所以对着大模大样占着真姐儿的赵赦,难免要有情绪。
    赵赦重和真姐儿走出来,对郁新道:“如何?”郁新垂头:“王爷,今天心事多,等回去写好一并送来。”赵赦愕然再大笑几声:“好,你还真敢说,你要是下科场,也对考官说今天心事多?”
    真姐儿含笑:“表哥,你要吓到他。不是人人都是曹子建,七步能成诗。”赵赦更是大乐:“说得像是有理。”带着真姐儿往房中去,回身对郁新不忘打趣:“明天送诗来。”郁新喏喏答应着,不敢看赵赦和真姐儿一起进去的背影。
    不过在他的想像中,浮现出那一抹子轻盈的背影,一定是肌如玉,水为神。
    真姐儿在房中插花,这是她刚才剪花的时候,就说出来的。赵赦去伏首案前,过一会儿闻到香抬头,见房中花插处都插的有花。这还不算,真姐儿埋首榻前,还在低头剪花。
    “回你房中去玩,都插到我这里不必。”赵赦说过,真姐儿道:“我在这里插花,明天我来陪表哥,我在这里念书。”
    赵赦晒笑:“好好的,天又冷,不必走远路到这里来。”真姐儿不理他,只是说自己的话:“我图着看花,一年的菊花,也就只有这一季子。”再小小抱怨一下赵赦:“是表哥买了这好花,我才来的。”
    听得不服气的赵赦道:“难道不是来陪我?”真姐儿笑眯眯:“我说陪你,表哥说不必。”赵赦笑一笑,把笔在砚台上蘸上墨,接上话道:“你来吧,明天我教你念书。展祁天天在教什么,你这孩子,越发的会说话。”
    真姐儿在心里接上话,本来就会说话,又不是笨嘴的人。人只是嘻嘻一笑,埋头继续收拾手中的花。
    当晚一家人坐在一起用饭,赵赦对父母亲道:“真姐儿从来要淘气的人,弄了我书房里到处是香。进来一个官员再出去,我亲耳听到他说衣上沾香。我的清静书房,成了真姐儿插花练手的地方。”
    真姐儿又嘟起嘴,什么叫插花练手,夸人就夸人,反正要带上几句敲打。她埋头只吃饭,赵赦给她挟菜过来,才对父亲道:“明天真姐儿到我书房里呆两天,方便她掐花。”真姐儿气呼呼,为着不让姨妈又说自己顶嘴,这一次没有回话。
    郁新得了今天的意外之喜,回来一夜没有睡好。好不容易朦胧入睡,脑子里想的全是真姐儿今天的容颜。沈姑娘今天,还在王爷面前帮着说话。郁新叹一口气,没有急才。不就是没有急才,见到她在一脑门子浆糊,哪里还有做诗的心思。
    想了欲睡,睡不着又想。到天明急急的漱口,把昨天晚上做的一首诗带上往王府里来。进来见到有人赏花,是白衣俊秀的展先生。
    这一位在王府里有住处,郁新起的再早也不敢同他相比。过去喊一声:“展先生早,”展祁只答应一声,继续看自己的花。
    这里的先生们人人如此,郁新早就不把这些冷落放在心上,反正他们眼中,只看有能耐的人。郁新在这里,做的是小厮们干的事情。而且自从他来,小厮们的活儿全让他一个人干完了。从别人的角度上来看,赵赦肯容他来,包括郁新自己,都觉得是撞了好运。
    这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在这里,学的比别处要多。
    正在泡茶洗各人的杯子,见外面进来赵如和赵意,一个人手里抱着座垫,一个人手里捧着茶碗等物。
    郁新忙上来接:“这是哪位的,我来。”赵如和赵意不给他,径直送到房里去。郁新失笑一下,那绣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的座垫,会是王爷的?
    又进来几位先生,郁新送茶过去。有心同他们谈谈王爷纳妾的事情,又因为自己无身份,在这里说不上话,怕突然说了反而惹来不好猜测。郁新只支着耳朵,听一听他们会不会议论。耳朵支那么高,所以听到一句要紧的话。
    “回避,姑娘要进来了。”
    郁新的心欢喜的像是要跳出来,他是回避最快的人,找了一个好角度,略一抬眼,就可以窥视到真姐儿。
    赵赦对这个还没有中举的书生礼遇,是万万想不到他来投靠,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
    真姐儿进去后,是赵赦进去。一整天真姐儿在这里不回房,中午也要这里午睡。下午见赵赦举步出去,真姐儿坐在里面先扬声:“表哥,”喊他进来问道:“你哪里去?”赵赦逗她:“我出城去逛,你去不去?”
    “带我去,我就去。”真姐儿说过,头上就被赵赦敲一下:“一会儿就来。”出去不一会儿,果然是重新进来。真姐儿在门帘子里张望着他进来,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
    到了晚上,两个人一同进来,真姐儿边走边对赵赦道:“明天我还来陪。”赵赦嗯一声。赵老夫人问真姐儿:“跟着你表哥,中午多吃了多少?”真姐儿看看赵赦,再回道:“表哥像是吃得多。”赵赦伸出手指,虚空着对真姐儿点一点,再对母亲道:“她明天还要跟着我,把我惹烦了,我就撵她回来。”
    一连三天,真姐儿呆在赵赦书房中。最后没了精神,这里歪着坐着都不如自己房中舒服。对丫头们道:“把我座垫拿回去吧。”再来回赵赦:“等表哥种上梅花,我再来。”赵赦好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许走,把今天这半下午坐完。”
    外面有人请,真姐儿也听得分明,是将军们请。等赵赦出去,真姐儿又溜出来看花。半下午时人不多,郁新正在廊下煸小火炉子烧水,不知道是哪位爱茶的先生爱用这一口儿。见真姐儿出来,当然是低下头。
    “你来,”真姐儿喊他。郁新初听之下,是愣住,再抬头只看了真姐儿一眼,与那秋水一般的眸子对上,郁新赶快又低下头,走到真姐儿身前几步外站定,恭敬但是心中大喜过望地道:“姑娘喊我?”
    真姐儿掂着帕子看外面的花:“那花应该浇水了吧,我看着泥被风吹干了。上午问过说是浇了,现在也看不出来浇没有浇,有人说假话了不成?”在书房里一呆三天,没有见到赵赦有多少着急或是去哪里。
    “姑娘容禀,别人说过浇水,应该是浇了的。不过听说不用浇,所以我就没有浇。像是不必相看。”郁新把话夹在里面说完,真姐儿微微一笑:“有劳你,去忙你的吧。”
    进来在赵赦案头坐下,看了一看全是打着火漆印的公文,并没有大红贴子之类的,真姐儿只是无趣。不用相看?表哥这样汲汲于功名的人,纳小老婆,也肯定是先看家世的。
    什么也没有发现的真姐儿决定回房去,还是自己的房里舒服。
    天空高秋风清,长平郡主今天离京。一声雁吠过,十里长亭伍侧妃对着女儿远去的车马,遥遥还在挥手。身边站着林小王爷,是满面憔悴目中全是血丝。
    娇弱的妹妹去异乡,项林一拳捶在长亭木柱子上,捶得亭子摇晃几下:“这全是我的错。”伍侧妃静静站着,候着他发泄完,才慢慢道:“回去了。”
    女儿成亲这数十天里,伍侧妃形容消瘦,但是人还是立着不倒。眼睛里透着说不清是精光还是寒光,并没有精气神全涣散。
    霍山王也在,必竟是他以前最疼爱的女儿,这一走,又与他的政治生涯有关。霍山王为着送格木顿也要前来,世子所以也在。父子都看到项林自责的一幕,都没有说话。
    大家一起上马上车离去,到王府门前霍山王下马,先于他一步下车的伍侧妃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谢:“多谢王爷相送长平。”霍山王到这时候才叹一口气:“也是我的女儿。以后你常与她通信,让她好生着些。”
    伍侧妃低头面无表情,声音里悲伤地回话:“家人都不在身边,长平想来,会长大的。”霍山王再重重地叹一口气,劝慰一句:“不必太难过,女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草原上是个好地方,没有你们想像中那么差。”
    说过扫一眼项林,霍山王对着他,现在是一点儿也看不顺眼。满京里花花公子们,到处招惹女子的都相安无事。只有他倒好,能惹得别人亲戚上门来闹。尤夫人之死,霍山王府还是花了一点儿钱。谁叫头一天晚上,人人看得清楚,是和项林在一起。
    霍山王见到自己的第四个儿子,是拂袖而去。世子跟在后面,不拂袖也去了。只有伍侧妃拉起自己儿子的手,对他是低声安慰:“别急,忍着,我已经写信给你姨妈,不日她们就进京来,等到你的亲事订下来,你还有翻身的机会。”
    “是,这一次儿子全听母亲的,就是以后,也全听母亲的。”项林发誓一样的答应着,扶着母亲进王府里来。
    伍侧妃示意儿子:“往那边去,先去给王妃请安。”项林忍着,告诉自己一定要忍着。母亲现在过得不如别人,过得战战兢兢处处小心,就是因为那一夜上,宫中出现的那件丑事。
    安平王!有朝一日,一定让你后悔。
    没有证据,项林也会把这件事情算在赵赦身上。
    霍山王妃倒是和气地接待了伍侧妃,又客气地问了几句:“长平走的时候好不好?你劝她别哭,去的便人多,常给她带东西吧。”说过,又极是体贴:“你回去休息吧,定宁郡主远嫁是咱们家的体面,你不必常啼哭。”
    伍侧妃出来后,世子皱起眉头:“她最近太小心,一下子收得这么快,真让人疑心。”霍山王妃微微笑:“她向来能收也能张扬,你有什么疑心的。前后寄出去三封信,一封是给她的表姐,是江阳郡王的王妃;另外两封也是分别给她的一个姐妹、一个闺友。你小心着,林儿的亲事可还没有订。”
    世子听过就眉头耸起,刚凝神间就不由自主跳了起来:“岂有此理,她一定是这个意思!”说过,人就急急往外面冲去。在他身后的霍山王妃淡漠的一笑,转身洗手。房中供着佛龛,里面供着菩萨。
    面色转为虔诚的霍山王妃跪倒在菩萨像前,嘴里喃喃念着经,心里其实是不得宁静。这王府里人来人去,伍侧妃算是呆得最久,兴头时间最长的。想王爷已经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依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按年纪来算,应该会消停下来;但是按别的来算……。
    霍山王妃不停的敲着木鱼:“信女一心向佛,我佛慈悲……。”
    世子冲出门,没有往别处去,而是来到房中。他娶的妻子是延明王的女儿永惠郡主,正在房中坐着,见世子猛然进来,是吓了一跳。
    见世子面色不豫,永惠郡主挥手命人退去,然后讥讽道:“前几天才说一切已定,你这又是慌张什么?”
    “哼,别人都有好老婆,我没有,我所以慌张。”世子更是不悦。永惠郡主噎了一下,把嘴高高噘起:“你什么意思!”
    世子这才说出来:“第四的,他母亲要给他娶江阳郡王家的女儿。”永惠郡主失笑:“江阳郡王的女儿能看上四弟?”她起身,慢慢在房中踱了几步,面上也有老气横秋的时候:“人家的女儿是文也行,武也行,你家四弟有什么?对了,他也有长处的,有一大堆相与的夫人们。个个呀,不是在宫中行走,就是某大员的夫人,所以人家才来捉奸。”
    世子去捉奸,内幕如何,是没有告诉永惠郡主。见永惠郡主这么说,世子得意一笑,对妻子道:“女人的事情女人去对付,这一次,你能帮一帮我吗?”
    永惠郡主也笑得胸有成竹,手里轻轻捏着一块绣着喜鹊登枝的帕子,是笑靥如花:“你放心,江阳郡王的女儿就是到京里,也不会相中你四弟。”
    “那她年纪已成,来到京里总是要许一个的是不是?”世子说给妻子听:“父亲年纪大了,她眼睛里要看的,当然是年青、年貌相当、家世相当的人。灵丘王年纪也不小,他的儿子们订亲的订亲,年纪还小的还小,灵丘王自己要是不娶的话,他的儿子们也未必娶。”
    永惠郡主接着说下去,夫妻此时是密谈的样子。永惠郡主出身王侯家,别的不行,对皇亲国戚家里是了如指掌。
    抚一把额边花钿,她侃侃而谈:“清源王要娶亲,他年纪有了;还有崔大人的公子,裴大人家的五公子,洛阳侯的小侯爷……还有一个,他娶了,你也担心是不是。”永惠郡主自以为聪明翘一翘鼻子,嫣然含笑道:“安平王虚位无人呢,他的未婚妻虽然已到京中,就她那个出身,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我要是江阳郡王,就把女儿许给安平王。他生得也不错,兵也不少,这是你最担心的事情吧?”
    世子在心里暗笑,随着妻子的话把面色沉下来:“可不是,你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不管是四弟娶了,还是别人娶了,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情。要知道江阳郡王给女儿的陪嫁,不仅有田地钱财,还有上万兵马。”
    “他女儿嫁人,预备着洞房里夫妻打仗,”永惠郡主格格笑起来,嫁女儿陪兵马,这话真可笑。再看世子目不转睛对着自己的脸色,永惠郡主一下子白了脸,冲到世子面前,手指到他鼻子尖上去:“你!是什么意思?”
    世子带着极耐心极温柔的笑容:“为我们想一想,”他把“我们”这两个字咬得极重,温柔和气地道:“我们需要兵马,也需要这么一个人。”
    “你,混蛋!”永惠郡主气得骂了一句,这才明白世子的意思。她冷笑一声:“有我在一天,你想女人了,只能外面玩去。哼,你想娶她,也不掂量掂量你的份量!她有钱有兵,会给人做侧妃吗?”
    世子悠然:“这也不一定。老四的母亲是有钱有人,不也嫁给父亲当侧妃。你看看她,虽然得意过,到落马的时候就不如母亲。你心思放宽,我就是娶她进门,也不妨碍你什么。再说,你想当王妃,还是一直当个小王爷的妻子,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语重心长地世子随父亲,是个略带急性子的人。只是霍山王几十年岁月蹉跎,把性子磨得沉稳。二十岁才出头的世子,就没有父亲那种老练了。
    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匆匆本来是要去找幕僚们。没走几步,琢磨出来江阳郡王的女儿是一块难得的大肥肉,他没有考虑周密,也没有同亲信幕僚们商议,就急急先来找妻子。要娶小老婆,还是一个这么厉害的小老婆,当然先同妻子说。
    此事欠稳妥!不过世子也说出来了。
    娇娇女长大的永惠郡主在房中又是哭又是闹,一句一句地骂道“得陇望蜀的家伙,你想我答应,门儿都没有。”
    世子坐在房中对着她笑。进门时是永惠郡主讽刺他的慌张,现在是世子端坐着,好整以暇的跷着腿,一句一句地开始讥讽妻子:“不然我安坐着,你把我送到王爷的位子上去。”
    “你怎么不学学安平王,人家是自己封王的。”永惠郡主也是一句不让,边哭边道:“当初我父亲让我挑亲事,我头天儿肯定是没有睡好,睡糊涂了才会挑中的你。那时候要是我挑的是安平王……”
    世子一口打断,笑眯眯不客气地道:“那时候他还是将军!”这是一个关键。再对永惠郡主笑容可掬:“再说人家有亲事,你要是去了,要侍候一个平民女子,天天给她敬茶,天天给她请安。”
    “放屁!”永惠郡主大怒。世子笑嘻嘻,撩拨着妻子的怒气:“看看,郡主也不过如此,你骂过人来不比街上平民女子差。倒是安平王的小妻子,”他转思自己在宫中见过的真姐儿,露出暧昧的笑容:“温柔和顺的一个人。”
    劈面一个茶碗摔过来,世子躲过去,茶碗落地“砰”地一声,碎成多少片。世子啧舌头:“啧啧,这是你心爱的,你也舍得摔。”
    “滚!……要我答应,你休想!我不想再看到你,快出去……”永惠郡主冷笑:“去街上找一个平民女子吧,像安平王未婚妻一样站街口的人,可是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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