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王府的书房里,宋灏坐在案后一封一封的查阅南疆军中八百里加急递送进京的密报。
    一盏八瓣睡莲形状的琉璃宫灯放在桌案一角,明润带着淡青色光影的一点微光落在他的眉宇间,更衬得他容颜清绝而冷酷。
    二更时分,窗外开始淅淅沥沥的起了小雨,雨丝洒落在窗纸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宋灏似乎并没有被影响到,一封一封拆开火漆密封的信函查阅,然后用毛笔沾了一种特殊的液体在有些信函的末尾加以批示,等到字迹干了又重新塞回去。
    不多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轻且平稳的脚步声。
    是柳扬?
    宋灏手提笔的动作一滞,不觉皱了皱眉抬眼往门口看过。
    果然不多时,柳扬开门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拱手一礼,“主子!”
    “嗯!”宋灏应了一声,并没有多言。
    柳扬关了门,走到他的书案旁边,自觉的开口道,“易家小姐那里的人属已经做主都给撤回来了。”
    “嗯?”宋灏略有几分诧异,抬头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被她发现你了?”
    “不知道!不过属觉得,她心里应当是有数的。”柳扬道,略一思忖还是实话实说,“今天午,安成公主得知她去广月庵烧香,跟了过去。”
    纪红纱?这个女人当真是阴魂不散了。
    宋灏眼中微微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却没有太在意,一边从容的在信函面批上一行小字,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她又把纪红纱怎么了?”
    他从来就不觉得纪红纱那女人能在易明乐面前可以讨得到一丝便宜,所以语气也是不甚关心的模样。
    “还好,易家小姐只是在安成公主巴底拉了一道口子,伤口可能是不浅,但也没真的打算伤她。”柳扬道,“纪浩渊的人暗中跟着,后来那个叫阿广的侍卫出面解决了。”
    “纪浩渊的人?”宋灏沉吟着搁了笔。
    “是!”柳扬点头,“而且属发现,这次易小姐上山,虽然没有那个叫长安的侍卫陪同,但另外却有七八条影子隐在暗处随时跟着她,她自己应当是有准备的,不过那些人应该也是提前得了她的吩咐,今天遇事并没有出面,想必她是轻易不想人知道,然后我便做主把咱们的人给撤回来了。”
    易明乐的暗卫,上次在武威将军的后巷里头宋灏见过一次,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
    既然她自己都有准备,想必也是不希望被别人随时窥测的。
    “嗯,那咱们的人就都撤回来吧。”宋灏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再度开口道,“哦,还有,她身边那个叫长安的护卫的底细,查的怎么样了?”
    “头的人一直都在跟进,可是没什么大的发现。”柳扬道,还是一筹莫展,“现在手上的线索还是之前那么多,只知道是从西域过来的浪人,说是家里人逃荒死光了,他那个同胞妹子,一直得易家小姐照顾,被安置在柳乡易小姐的私产里头住着。易家小姐对他们却是极好的,那叫长平的姑娘身子不太利索,每年须得用在调养滋补上头的药物就得花费上万金,都是易家小姐承担的。”
    易氏姐弟手里握着一个世人所不知道的赌坊和钱庄,虽然宋灏到现在还没弄清楚她手上到底掌握了多少钱财,但想必用“腰缠万贯”四字形容而不为过。
    只不过这世上显贵之人太多,肯随便为一个路人一掷千金的——
    易明乐算不是天独一个?
    “那个叫长安的护卫很警觉,尽量不要招惹他。”宋灏屈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两,眼中笑意就跟着带了几分玩味,“从柳乡那边入手吧,看看他妹子那里能不能透露出线索来。”
    “是,属会尽快吩咐去。”柳扬谨慎的应,想了想还是不很能理解,“主子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双兄妹的底细?难道您怀疑他们来路有什么问题?”
    “我也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总觉得那丫头做事总会有个理由,如果只是为了收买一个高手,似乎也用不着这么大手笔。”宋灏扯了扯唇角,思绪却没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随即又敛了神色道,“八方和四海的底还没有探查清楚吗?”
    “对方防范很严,短时间内不是很容易,现在得到的都是一些皮毛上的东西。赌坊和钱庄,钱庄是挂在易家小少爷名的。而八方则直属于易小姐,府衙那里的备案用的是易朵那个名字。”柳扬道,想了想又补充,“哦,对了,赌坊那里的事情她似乎一直避讳着自己的弟弟,从头到尾都没让易明爵插手。属觉得她似乎是有意让易明爵从里面撇出去,她似乎——是想用那赌坊来谋划些什么的。”
    易明乐手上财富,最初都是通过赌坊的生意迅速积累起来的,尤其是之前她从柳乡回到盛京之前的那一年,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无数的大小赌坊,肆无忌惮的广开门路疯狂敛财,每一处都坑害达官贵人豪富乡绅无数。当然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样的生意是做不久的,但那些人并不在乎,每到一处都竭尽全力在短时间内积累财富,然后等到输了钱的冤大头们醒过味来去杀回马枪的时候潇洒的把门一关,溜之大吉。
    宋灏现在确定那些遍布天的赌场都是易明乐暗中操控的,只是她做事相当有分寸,并没有把那些敛财的场子冠以八方之名,无所不用其极之后要之夭夭,每一处也都收拾的干净利索,不给当地的官府留任何的蛛丝马迹。
    同时她在盛京花费慢工建立起来的八方却截然不同,做的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名声好信誉高,达官贵人前往消遣寻乐的不计其数,却断没有人会把它和曾经搅乱了大半个朝廷的那些黑赌坊联系起来。
    当然了,做着赌坊的生意,八方肯定是赚钱的,只是这种斯斯文文的赚法,明显的目的并不在钱财。
    所以柳扬猜的没错,这个丫头耗费巨资建了这么一座赌场出来,肯定是有别的目的。
    这一点,只从她不肯让易明爵插手的这件事上就已经可以分辨一二——
    即使背地里再怎么狠辣无情,但无可否认,她还是把自己唯一的弟弟看的很重的。
    “嗯,八方的事你看着查吧,能探听出来多少都没有关系,但是千万别让她知道我们在背后查她。”宋灏抿抿唇,一手取琉璃灯罩。
    柳扬过去帮忙,依次把他所有边看过没用的几封信函点燃,一边迟疑着提醒道,“主子,今天纪浩渊的人虽然没让易小姐吃亏,只是她又把安成公主得罪了一次,怕是后面还有的麻烦。”
    宋灏要护着易明乐,这在柳扬面前不是秘密。
    但是因为那女子太过乖张冷厉的缘故,宋灏也一直都知道,柳扬似乎并不十分喜欢她。
    此时他会因为易明乐的安危主动和自己提及此事,宋灏倒是起了几分兴致,唇角一弯,道,“本王一直以为你不希望我跟她有太多牵扯的。”
    心思被洞悉,柳扬脸上却无一丝一毫尴尬的表情,仍是维持着一张冷硬的刀疤脸道,“上一回,她救了主子一命,我念她的恩!”
    性情耿直的汉子,说话的语气都无半点平仄起伏,但真正出口的话,却如洪钟大吕奏响重重敲在心上。
    宋灏心头震了震,唇边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纵即逝,沉默去不再说话。
    柳扬搬了火盆过来,把引燃的信件扔进去,一直看着火舌卷起把所有的文字都焚成灰烬才用脚把火盆往旁边踢了踢。
    宋灏又把右手边三封加了隐形批注的回信推到他面前,“一会儿拿去重新封好,天亮之前八百里加急再给我传回去。”
    这一次他回盛京已经有两个多月,按理说早就应该回去了,可是孝宗却以大兴使臣在京为名,把他的归期一再往后拖延。
    军中的很多事情亟待处理,长此以往是要出大乱子的,但也好在他外祖留的副将与他一心,撑得一时半刻倒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是,主子。”柳扬颔首,把那三封信件收了仔细的揣进怀里,右手不经意的触及一物,手动作突然一滞。
    宋灏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异样,抬头向他看去,“怎么?”
    “主子!”柳扬抿抿唇,像是很有些纠结的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到宋灏面前,“这是安成公主私闯王府那晚易家小姐让属转交您的,后来那天晚上事情太乱,我就给忘了。”
    柳扬的父亲是宋灏外祖姜淮军中的随军大夫,柳扬自幼跟随他在军中长大,头脑清楚,做事谨慎,向来一丝不苟。
    明知道宋灏对明乐上心,若要说到他会忘了这么要紧的事,着实是不可能的。
    这样东西,他自私留着迟迟不肯交出来,肯定是有所顾虑。
    “哦?”宋灏心中有数,却没去接,只就以眼神示意他道,“是什么?”
    “是她让人去掳劫大兴那个巫医的时候顺手从驿馆拿的,让主子中毒的媚情蛊。”柳扬道,虽然语气平静,但是无可否认,一提到这肮脏玩意儿就让他心里起火。
    “媚情蛊?”这一回连宋灏也颇有些意外,不觉从椅子里坐直了身子,把那纸包捏在指间把玩,一边自言自语道,“是用纪红纱的血作蛊引的媚情蛊么?”
    “是!”柳扬点头,斟酌了一,还是把明乐的原话如实说了,“易家小姐说您可能会有用,所以让属转交。”
    他会有用?
    那丫头是觉得自己一定会为了那天晚上的事以牙还牙对纪红纱挟私报复吗?
    “呵——”宋灏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浅声一笑,又再悠然的靠回椅背里慵懒的闭了闭眼,道,“你一直留着这东西不敢交给我,肯定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吧?”
    柳扬一心虚,急忙单膝点地跪了去,“主子,您在盛京的每一日都如履薄冰,半点差池都不能有,肃王一行是陛的客人,属只是觉得您还是不要正面和他们起冲突的好,省的麻烦。”
    “如履薄冰?”宋灏突然冷笑一声,霍的睁开眼,唇边刚刚蓄积的一点笑意瞬间消失无踪,目光清明如雪带着丝丝冷意看着高处的房梁。
    如履薄冰呵?柳扬的这句话还当真是用的客气了。
    他在这盛京的每一日,何止是如履薄冰,分明就是走在刀刃上。
    有人算计着他的兵权,有人想要扳倒他,也有人在算计着要他的命,更有人——
    “柳扬!”沉默片刻,宋灏思忖着沉吟一声道,“你说——如果这一次我做了,她会不会真的对我手?”
    他的问的轻巧,仍旧像是在和柳扬商量一件寻常的小事一般,但柳扬听着却是心里暗暗一惊。
    他几乎是用力的捏紧了拳头才压即将出口的劝阻之词,咬牙道,“会与不会,主子一试便知!”
    宋灏几乎料到他会这样回答,闻言便是苦涩一笑,起身把手里包着媚情蛊的纸包扔回他面前,“拿着,去寻个机会,大兴的使团月初十离京,抓紧点。”
    “是!”柳扬应道,认真的把那纸包又再收回怀里放好,然后快走两步去给他开了房门。
    迎面的夜风夹着冷雨扑面而来,寒气侵入气管,宋灏突然以手虚握成拳沿着唇轻轻的咳嗽起来。
    他在极力的压抑,已经把那声音在破胸而出之前化掉了一部分,但那些破碎的声响穿透夜色,还是分外的沉重和沙哑。
    “主子!”柳扬眼眶一热,这才恍然记起他有内伤在身吹不得风,急忙就要关门给他掩住,好回头去寻雨伞。
    宋灏却没让他动手,一手拦他的动作,举步跨进了连绵细雨里。
    他咳的一直没有停,走在雨里,挺拔的脊背便带了几分佝偻,那些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很快被雨水落地的声音淹没。
    柳扬站在书房门口暗暗的又握了握拳头。
    哪怕是在刚才开门之前他心里都还在犹豫,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不该怂恿宋灏去忤逆那人,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就定心来。
    宋灏这一次伤的很重,而且又似乎是在和自己堵着气,一直都不肯静心来养伤。
    柳扬知道,今夜这么剧烈的动作之,宋灏定然又咳了血了。
    而他——
    不愿意看着主子一直隐忍的这般辛苦。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外面的风雨似乎更大了一点,一阵冷风卷入房中,把火盆里的灰烬吹起来,的满子都是。
    柳扬回过神来,不敢再耽搁,一边吩咐了人进来清理打扫,一边去把那三封密信重新上了火漆,让人连夜带出城去。
    一切做好,他正要去厨房吩咐人给宋灏炖些部品备用,迎面却是一个短打扮的小厮健步如匆匆过来。
    这人是安排在八方赌坊附近的眼线。
    “出事了?”柳扬瞬间警觉起来。
    “是有点事。”那小厮打扮的人道,也不管流了满头满脸的雨水,凑上前来在柳扬耳边耳语了两句。
    柳扬的脸色变了变,摆摆手道,“你先回去,继续盯着,我马上去回禀主子。”
    “是!”那人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又行色匆匆的消失在雨幕中。
    柳扬目光一沉,也再顾不得厨房那里的事,急匆匆的去了宋灏那里。
    自从纪红纱来闹过一次之后,宋灏就从他原来住的院子里搬了出来,住了与离那院子远远的另一处稍微小些的院子。
    柳扬过去的时候他还没睡,长发披散,披了件外袍倚在榻上看书。
    “主子!”柳扬在门外敲门,“您歇了吗?”
    “进来!”这么晚了柳扬还来找他,宋灏立刻就知道定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扔了书本坐起来。
    柳扬推门进来,宋灏扬眉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什么事?”
    “主子!”柳扬神色凝重的深吸一口气,道,“不知道是不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惠王——今夜去了八方赌坊了。”